摘要：隐性连贯是由语音、词汇、语法、修辞等衔接方式之外的因素所形成的，没有明显具体的衔接标志。汉代文人五言诗的隐性连贯包括话题的连贯和意象的连贯两个方面。话题的连贯有省略话题主语的连贯和话题主语零位指称的连贯；意象的连贯包括意象并置式、意象递进式、意象交错式和意象突反式。

衔接与连贯是篇章语言学的两个重要术语。“衔接是使表层篇章成为互相连接的一个序列的方式”[2]。连贯最早是由威多森（Widdowson）提出的。关于连贯，目前尚无一个准确的定义，学术界对连贯的认识也不一致。韩礼德（halliday）认为语篇连贯的条件是篇章上下文的衔接和符合语域的要求，他把语域的前后一致纳入到语篇连贯的方式之中。威多森（Widdowson） (1978)强调语篇的连贯主要是作者的意图的实现和读者对语篇的主观感觉和评价，作者意图的表达可以建立连贯的语篇，读者的主观感觉有时也可以实现语篇的连贯。    

笔者认为，连贯是所有语篇的特性，因为只有连贯的语篇才能实现作者的意图，也只有连贯的语篇才能达到作者与读者交流沟通的目的。语篇的连贯有两个明显的特性，一个是由衔接方式所形成的显性连贯，语篇的衔接方式主要有语音衔接、语法衔接、词汇衔接和修辞格的衔接等，具有外在的明显的衔接标志；一个是由衔接方式以外的因素所形成的隐性连贯，没有明显具体的衔接标志。不同体裁的语篇有不同的连贯方式和手段。

诗歌是一种高度凝练的语言艺术，诗歌语篇既需要显性连贯构成诗歌外在形式上的衔接，更需要隐性连贯形成诗歌意义的跳跃性特征。诗歌需要跳跃，只有跳跃的诗行，才能充分体现诗歌文体的神韵，才能表现出诗歌超常的想象力，而隐性连贯正是产生诗歌“跳跃性”的奥妙之所在。衔接与连贯使诗歌语篇更具有整体性，更有利于表达诗人的创作意图，因此了解诗歌的衔接与连贯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欣赏诗歌，有助于读者更全面更深刻地挖掘诗歌的丰富内涵和审美价值。

中国的文人五言诗在汉代形成、发展和成熟的过程中，形成了多种多样的衔接方式和连贯手段，本文将从话题的连贯和意象的连贯两个方面来探讨汉代文人五言诗的隐性连贯。这种隐性连贯的形成既是汉语古典诗歌本身的特征使然，也有读者在感觉和评价方面的参与。

诗歌语篇短小精悍，一般来讲，每首诗歌语篇总会有一个中心话题。在汉语古典诗歌中，这些中心话题所形成的句子成分比如话题主语常常被省略，从而构成诗歌语篇的隐性连贯。具体说来，主要有省略话题主语的连贯和话题主语零位指称的连贯两种表现形式。

（一）省略话题主语的连贯

省略是指篇章中一些基本句子成分的缺失，这些成分从语法上看是必需的，但作者假定它们在语境中已经明确，没有必要再出现，于是就把它们省略掉了，在具体的篇章中，这些被省略掉的成分只能借助于上下文才能发现[3]，这样，篇章中的句子之间就形成了隐性连贯。

汉代文人五言诗中主要是话题主语“我”的省略而形成的诗歌的隐性连贯。诗歌是情感的载体，集中概括的抒情是诗歌一个重要的审美特征，诗歌中抒发的主观情感真挚而浓烈，但汉语古典诗歌常常会省略掉这些抒情主体，使诗歌更加简洁明快。汉代文人五言诗非常注重主观感情的抒发，体现了汉代尤其是东汉末年文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因此，以第一人称“我”作为话题主语的诗篇非常常见，而这样的诗篇普遍有话题主语“我”被省略的现象。可以说，在汉代文人五言诗中，话题主语“我”的省略是一种常见的句法结构，有的甚至整首诗都没有出现主语。比如：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倍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秦嘉《赠妇诗》其一）

在这首诗中，秦嘉向妻子徐淑诉说自己的相思情状，“我”作为话题主语始终没有出现，尽管没有“我”的出现，但读者处处能感觉到主人公“我”的存在，因为每句诗所表达的都是他对妻子的挚爱和思念，都是他对自己思念妻子的客观现实生活的描摹和主观情感的抒发，因而诗歌前后一致，衔接紧密。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回车驾言迈》）

这里的诗人回车远行，长路漫漫，看到茫茫旷野、百草凄凄，遂感冬去春来，触目尽非，进一步感叹人生短暂，要及早立身，追求荣名。整首诗歌的抒情主人公“我”作为话题主语始终没有出现，但主人公的形象却生动鲜明，跃然纸上。整首诗都是话题主语“我”的所见、所闻、所行、所感，使诗歌紧密连贯、浑然一体。又如：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归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去者日以疏》）

这里的诗人走出郭门，看到满野的坟墓，那是每个人都不可逃脱的生命的最终归宿，于是有感于世道艰难、人生如寄而愁思满怀，愤慨地抒发了世乱怀归而不可得的怆痛之情。整首诗的抒情主人公“我”作主语均被省略掉了，但“我”的所行、所见、所思、所感却使诗歌紧密地连贯为一体。

在现存的汉代文人五言诗中，这种抒情主人公“我”作话题主语的省略比比皆是，象《行行重行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生年不满百》、《良时不再至》、《携手上河梁》、《黄鹄一远别》、《结发为夫妻》、《烁烁三星列》等均省略了抒情主人公作为话题主语的“我”。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看到，汉代文人五言诗中话题主语的省略是很普遍的，虽然这些话题主语大都被省略，但就语篇内部结构来看，各个小句之间由于相同的省略结构而使语言更加简练，语篇的连贯更为紧密。韩礼德认为：“省略是指话语中留下了一些特定的结构空位，这些结构空位可以根据别处的情况填补还原。”[4] 尽管可以填补还原，但对于中国的古典诗歌而言，由于句数、字数和韵律的限制，很多省略掉的话题主语是根本没有必要补充出来的，正如朱迎春和陶岳炼所言：“对于具体的在一定语境中的句子来说，把被替代的成分添补出来只有可能性，没有现实性和必要性。”[5]因为，这种话题主语的省略是汉语古典诗歌语篇中的常见现象，是汉语诗歌的一种非常重要的隐性连贯的手段，也充分体现了汉语言高度意合的独特特征。

零位指称是指在语篇中本来应该出现的指称词被省略的指称形式。同上述的话题主语的省略一样，零位指称在汉语语篇尤其是在汉语诗歌语篇中是非常常见的，王建平甚至认为“零位指称其实是汉语的常规现象，并不一定是省略了什么”[6]。汉代文人五言诗中的人称指称和指示指称都不是很多，就是因为其中的指称大多属于零位指称。比如：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无寒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凛凛岁云暮》）

这首诗写一位思妇对远方丈夫的思念。话题主语是“我”，后面写思妇长夜难耐，思夫入梦，醒来埋怨自己没有晨风一样的翅膀飞到丈夫身边，写她引颈遥望，望眼欲穿，徒怀感伤，涕泪涟涟。后面一系列的句子都承前省略了话题主语“我”，形成零位指称的隐性连贯。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明月何皎皎》）

这首诗的话语主题是“我”，一位久客异乡、愁思辗转、夜不能寐的游子。诗歌写这位游子在一个月明之夜，忧愁、徘徊、出户、入房、泪下等一系列动作，这些句子都承前省略了话题主语“我”，而以零位指称的形式构成全诗的隐性连贯。

除此之外，汉代文人五言诗中凡是有第一人称“我”出现的诗篇也都有类似的话题主语的零位指称，这里不再列举。

除了话题主语“我”的零位指称而形成的隐性连贯，还有话题主语“他”、“她”或“它”的零位指称而形成的隐性连贯，比如：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青青河畔草》）

在汉语诗歌语篇中，大多数时侯主语与诗歌的话题是一致的，因而主语承前省略是最常见的。上面《青青河畔草》中的话题主语是“楼上女”，后面分别描写楼上女的风采、姿容，过去和现在的身份以及她现实中的孤独感受等，所有后面的句子都承前省略了话题主语“楼上女”，这一连串的零位指称就形成了诗歌的隐性连贯。再比如：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迢迢牵牛星》）

这首诗的话题主语为“河汉女”，下面的四句分别写她“擢素手”、“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的生活状态，后面的四句都承前省略了主语“河汉女”，也形成零位指称的连贯。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

这里诗人写自己以前的同门好友举翅高飞、腾达青云，全然不念昔日的友好，弃朋友如遗迹。诗歌以“同门友”统领下面四句，而后三句的主语都省略为零位指称。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冉冉孤生竹》）

这里，抒情女主人公以惠和兰两种香草自比，希望心爱的男子早日回来，不要错过了自己美好的青春时光。后三句的主语都是承接前面的“蕙兰花”而省略。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东城高且长》）

这四句诗中“佳人”统领下文，后两句的主语承前省略，形成零位指称的连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驱车上东门》）

同前面的承前省略一样，这里的“死人”统领了后面的三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西北有高楼》）

首句点明高楼，后面的四句诗都是对高楼的描写，但都承前省略了主语“高楼”，使得语言更简洁，连贯更紧密。

曹逢甫认为：话题可以将其语义覆盖范围延伸到几个句子，这几个句子形成一个话题链[7]。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到，话题主语在诗歌语篇中出现一次以后，就可以统领下面的多个句子，所以后面句子中所有的话题主语都可以以零位指称的形式出现了，这些话题主语的零位指称，使得指称处于隐性的方式，从而使诗句之间的连贯更加严密紧凑，这也是汉语诗歌隐性连贯的一种重要方式。

三、 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意象连贯

诗是精神的语言，是高度凝练的语言，诗歌的语言之所以具有张力，耐人寻味，可以给读者以强烈的审美愉悦和丰富的想象空间，就在于诗人对意象的把握和创造。意象是渗透熔铸了作者主观感情的客观物象，是诗歌艺术的精灵。意象的提炼是诗歌创作的中心任务，一首缺乏意象的诗歌，就成了空洞的口号，就成了纯粹的叙述，如同一杯白开水，枯燥而乏味。对于诗歌来讲，有时单一的意象不足以表达作者的意图，所以，诗人往往会把众多的意象组合起来，来表达自己的意图和情感。   

优秀的诗歌意象的组合总是和谐的，是浑然一体的。汉代文人五言诗中有丰富的意象，包括时间意象、空间意象、人物意象、动物意象、天文地理意象，还有音乐意象等，这些众多的意象不是作者胡乱地堆砌，而是有着一定的组合方式。意象的组合没有明显的外在标志，是诗歌语篇隐性连贯的一种重要手段。归纳起来，汉代文人五言诗中意象的组合方式大概有并置式组合、递进式组合、交错式组合和突反式组合等。

（一）意象并置式

并置式意象组合是将一系列相同或相似的意象并列起来，构成意境，以表达诗歌的主题。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青青河畔草》）

    “青草”、“柳”、“楼上女”这三个意象并列出现，草和柳既是起兴，引出下面的女子形象，又是比拟，用充满生机青翠欲滴的草和娇柔婀娜的柳来比拟娇媚秀丽的女子，三个意象互为映衬，形成诗歌意义上的连贯。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明月皎夜光》）

    “明月”、“促织”、“玉衡”、“孟冬”、“众星”、“白露”、“野草”、“秋蝉”、“玄鸟”，这密集的意象并列出现，清冷的月光、凄凉的白露、枯萎的衰草、飞逝的玄鸟、哀鸣的促织和秋蝉，这一系列相似的意象共同营造了一个深秋的后半夜凄冷的氛围，有力地烘托了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的凄怆与哀伤之情。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冉冉孤生竹》）

    “竹”、“兔丝”、“蕙兰”三个意象均用来比喻女子，“泰山”（即大山）、“女萝”用来比喻男子，竹子对大山的依靠，兔丝对女萝的依附，蕙兰的含英待采，都是思妇对丈夫情感的外化，五个意象并列出现，生动形象地展现了思妇对丈夫的思念与爱恋。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去者日以疏》）

   “丘”、“坟”、“古墓”、“松柏”、“白杨”五个意象并列，丘、坟、墓与死亡相连，古代坟墓旁多植松柏和白杨，死寂的坟墓、萧萧的白杨、肃穆的松柏，共同渲染了人生理想幻灭的颓废感伤的苦闷情绪，这是东汉末年世乱怀归的中下层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

以上这些意象都是以其相似性而并列出现在诗歌中，形成诗歌上下文意的连贯，组成有机的语篇，从而更好地表达了诗人的情感和诗歌的主题。

递进式意象是指意象的组合呈层层深入的关系，从而构成诗句的隐性连贯。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詹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北风”、“长夜”、“月”、“众星”，寒冷的冬天，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望月怀远，而“书札”的到来则很好地缓解了思妇的相思之苦，成了思妇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阳光。前面的六个意象并列营造怀远的情境，这六个意象与下文的“书札”形成了递进的关系，更深一层地表达了思妇的情感。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

   “宴会”、“筝”、“新声”、“曲”并列出现，写宴会上的音乐声，接下来，“飙尘”是承接上面的意象，写乐声中所包含的人生短暂的意思，前后意象间构成递进式的连贯。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西北有高楼》）

   “高楼”、“浮云”两个意象描写了一幅飘渺奇幻的景象，“弦歌声”、“清商”、“中曲”是高楼上飘下来的凄婉的音乐，“双鸣鹤”是写听者对歌者的“同病相怜”之情，愿与“歌者”比翼齐飞。这三组意象构成了诗歌的三层意思，层层递进，表达了一个失意文人的“知音”不遇之悲。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东城高且长》）

    连绵的城墙，枯萎的秋草，更迭的四季，才有了下面“晨风”的“苦心”和“蟋蟀”的“局促”。而“佳人”悲切的“清曲”更进一步加深了诗人的感伤情绪，所以才有了下面的“思为双飞燕”的愿望。这一系列意象层层深入，形成诗歌意义上的隐性连贯。

以上递进式的意象组合层层深入，不仅使诗歌意义上紧密连贯，而且使诗歌内容更加丰富，诗歌主题更加深刻。

交错式意象是把完全相反甚至互相矛盾的意象组合在一起，构成正反相间、平奇交错的意象系统，达到发人深省的审美效果。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驱车上东门》）

    “墓”、“白杨”、“松柏”、“死人”、“黄泉”，凄凉的坟墓，墓地旁的白杨与松柏，墓中的死人，阴森的黄泉，这些意象都昭示着死亡的永恒。“朝露”喻生命的短暂，“金石”是坚实牢固的象征。生命短暂的意象与死亡永恒的意象、坚牢的金石意象交替出现，就使意象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强烈地表达主人公内心的悲凉和对生命的哀叹。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

常青不凋的“松柏”、坚固牢靠的“石头”与人生“远行客”般的飘忽短暂形成对比。“驽马”是主人公生活困顿的表现，又与下面的“冠带”、“长衢”和“第宅”、“两宫”、“双阙”的奢华形成鲜明对照，相反的意象交替出现，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主人公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和感伤。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徒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凛凛岁云暮》）

沉沉的暮云，凄厉的凉风，漫漫的长夜，悲鸣的蝼蛄，是一系列引发女主人公思念远方丈夫的可视、可听、可感的意象，这些悲凉的意象与下文梦境中的“古欢”和“巧笑”形成对比，而梦中的美好又与下面梦醒后“垂涕沾双扉”的哀伤构成对照。

交错式的意象组合平奇相间，正反交织，使诗歌在意象错综的隐性连贯中体现出诗意的起伏跌宕之美。

突反式意象组合是从一个核心意象出发，围绕这个核心意象组合一系列相似的意象，等做足了诗歌意象的渲染和烘托之后，最后再推出一个与前面的意象相反的意象，形成先虚后实的诗歌情境。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一首思妇诗，诗人围绕离别和相思选择了一系列的意象，先用“万余里”的空间意象和“阻且长”的“道路”来表达夫妻二人的别离，有别离就有相思；然后用依北风而嘶鸣的“胡马”和筑巢南枝的“越鸟”来比喻、象征相思之切；再用宽松的“衣带”表达相思的憔悴；又用“浮云”意象表达主人公对丈夫另有新欢的推测和疑虑，这仍然是主人公刻骨相思的结果，所有这些意象，都是围绕夫妻的离别来渲染相思之苦。在诗歌做足了渲染之后，笔锋一转，“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推出一个拿得起放得下、开朗乐观的人物意象，与前面的一系列意象构成一个突反式的组合，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动人。    

以上我们讨论了汉代文人五言诗的意象组合方式，这些意象看似各自独立，但在意义上却存在着密切的关联，这正是诗歌隐性连贯的重要手段和方式。从诗歌的语言特征来看，它需要凝练和含蓄，而意象所包含的丰富内涵与情感正是诗歌语言含蓄凝练的具体体现。

在诗歌中，意象的连贯不需要外在的衔接标志。如果说，诗歌语音的衔接、语法的衔接、词汇的衔接和修辞格的衔接有明显的衔接标志，属于显性连贯的话，那么，意象的连贯就是潜在的、隐性的，从语言的外在层面上看似乎是断裂无序的，但这也正是诗歌跳跃性和含蓄性的体现。诗歌意象的连贯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作者和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作者首先通过联想和想象创造出一系列相关的意象，读者再通过联想和想象把这些意象在头脑中映现出一幅幅生动而形象的画面，从而实现诗歌语篇的衔接与连贯。

 

作者简介：王倩，女，1965年生，河南汝南人，黄淮学院文化传媒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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